晚自习下课的时候,夏仪并没有在那个偏僻的车棚里看到聂清舟的身影。
车棚里稀稀拉拉停着一些车,灯光晃晃悠悠的,看起来有点寥落。
夏仪怔忡了片刻才走到自己的车边,打开车锁推着慢慢离开学校。她想聂清舟明明答应了要等她,他不是会爽约的人,但是为什么没有在这里出现呢?
怀抱着这个疑问,夏仪骑着车离开了学校,带起一阵小小的风。到了春日,常川渐渐散发出各种各样的花香,和树木生发的味道。
聂清舟不在的日子里,她对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,每一座房屋愈加熟悉。再过三十米,路的尽头右转过去,就能在路两边看到高大的泡桐树,在这个季节开了层层叠叠的白花,就像树枝上挂满了一簇簇的云。
她正这么想着就转过了路口,路两边果然伫立着开满花的泡桐树,一路望过去不见尽头,被黄色的灯火照得花瓣也泛了黄。
和平时不同的是,第一盏路灯下还站着一个人,停着一辆自行车。
夏仪愣了愣,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下。
男生留着利落斯文的短发,穿着蓝白校服,头顶上还落了两片花瓣,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,笑起来就全是温柔,朝她走过来。
“之前在学校里有人看到我在车棚等你,所以今天换了个地方,在这里等了。”顿了顿,聂清舟露出一点犹豫和紧张的神色:“你要跟我说什么?发生什么事了?”
夏仪沉默地看着他,黑色的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芒,片刻之后她说:“你之前说……如果我有需要帮忙的时候,要记得找你。”
聂清舟愣了愣,神色严肃起来,他笃定道:“是的。”
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,调出一条短信给他看:“那周日你能不能陪我去见一个人?”
聂清舟低头看着夏仪的手机屏幕,疑惑道:“这是谁?”
“我妈妈。”夏仪轻声说,“她回常川了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聂清满脸惊讶。
他们推着自行车,慢慢地沿着回家的路往前走,路边传来海潮的声音,夏仪半长的头发在卡子的抑制下,不那么自由地飘飞着。
聂清舟斟酌着问:“阿姨什么时候联系你的?她有说什么吗?”
“昨天晚上。”
顿了顿,夏仪说:“有个陌生号码打电话给我,接通了以后就一直哭,说想见见我。是妈妈的声音。”
“这事儿你有告诉奶奶或者小延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
问题在此告一段落,两个人在泡桐树下沉默地沿着坡路向上爬,像是走在一条白色吊顶的走廊上似的。聂清舟克制地叹息一声,他说:“你觉得阿姨,她想要跟你说什么呢?”
夏仪摇摇头。
“你是不是有点紧张?”
夏仪沉默了,没有说是,也没有说不是。
聂清舟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头,却又收回来,他轻声说:“没事的,有我呢。”
几天后聂清舟第一次见到了夏仪的妈妈,他姑姑口中全校最美的女老师,曾经抛下夏仪和夏延独自远走的母亲——蒋媛媛。
聂清舟凭着曾经在夏仪手机上看到的照片一眼认出了她。离开常川的这四年,她应该过得不错,衣着和气色都很好。
她坐在星巴克最里面靠窗的位置,有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,长度直到后背,穿着一件剪裁讲究的纯白色呢子大衣。耳边坠着珍珠耳环,手腕上戴着一根红色皮表带的细腕表,非常美丽又有气质。
她今年四十多的年纪,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,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咖啡杯,神情有些忐忑,又有些和年龄不符的天真。
看到蒋媛媛后,夏仪在原地停了片刻,轻轻地吸了一口气。
然后她步履平稳地向蒋媛媛走过去,蒋媛媛一看到夏仪就愣住,然后眼里蓄满了泪水,站起身来向她招手。
夏仪对蒋媛媛说,聂清舟是她的同学,她请他一起来的。
蒋媛媛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聂清舟身上,夏仪一坐下她就前倾身体握住夏仪的手,哽咽着说:“夏夏,夏夏,你都长这么大了。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啊?你还瘦了……奶奶对你好不好?小延还好吗?他听你的话吗?”
夏仪任蒋媛媛拉着她的手,与蒋媛媛的激动相比她显得很平静,甚至有点生疏。
“奶奶对我很好。小延现在上初一了,个子和我差不多高。现在他也听我的话了。”她回答道。
蒋媛媛拿出纸擦着眼泪,她擦眼泪的时候也很轻柔和克制,没有把妆容蹭下来。她一边哭一边笑着说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不知不觉都四年了,夏夏你……想不想妈妈啊?”
夏仪低下眼睛,她沉默了一会儿,并没有回答蒋媛媛的问题。
“妈妈,你怎么回来了?”
蒋媛媛有点失望,但她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,她说道:“妈妈这次回来,是想带你走的。”
蒋媛媛要再婚了。
对方和她岁数相当,之前也是做生意的,经济条件很不错,他们打算结完婚就移民去美国。
“这几年你受委屈了。等我们去美国,妈妈让你住大房子,去最好的音乐学院学音乐,过比现在好一百倍的日子,什么都不用担心。”蒋媛媛恳切地说。
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夏仪有点懵,她望着蒋媛媛的眼睛,片刻之后说:“那……小延和奶奶怎么办呢?”
蒋媛媛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,她说:“……妈妈的未婚夫和我商量了很久,他没有信心做两个孩子的后爸,一个孩子的话还可以。”
夏仪听懂了蒋媛媛的暗示。
“所以只有我跟你一起走吗”
顿了顿,夏仪说:“不和他们打招呼,偷偷地走,就像你离开的时候一样吗?”
蒋媛媛有点慌张,她摇头道:“不是不是,妈妈肯定要再跟他们商量,给小延和奶奶抚养费,而且也要给你办转学手续什么的,妈妈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。当年妈妈那么做……也是有苦衷,你不要怨妈妈……”
夏仪点点头,她说:“我知道,那时候你说过了。”
夏仪低眸看着蒋媛媛握住她的手,妈妈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白皙嫩滑,涂了一层亮亮的护甲油。
然后她抬起眼睛,认真地望着蒋媛媛。
“妈妈,那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们?你后悔吗?”
蒋媛媛愣了愣,她觉得夏仪在指责她,而她也无从辩解,于是再次泪眼朦胧。她羞赧地低下头拿面纸擦着泪,抽泣道:“对不起,妈妈对不起你们……”
夏仪只是看着蒋媛媛,似乎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。她想了想,替她妈妈回答道:“没有后悔吗?那这几年,你应该过得很幸福吧。”
蒋媛媛哭得更凶了,只是说:“对不起,你恨妈妈,妈妈知道,妈妈不称职,你骂妈妈吧……”
夏仪摇了摇头:“是我放你走的,我害怕当初我做错了,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会后悔。既然你没有后悔,那当时我应该也没有做错。”
蒋媛媛怔怔地抬起头来,望着这个她一向看不太懂的,寡言少语的女儿。
她的女儿真诚地说:“妈妈,你是我的妈妈,你的人生也很重要,我希望你幸福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,放出了一些混乱的记忆。
蒋媛媛想起来,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车站里,她以为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所有人,夏仪却突然出现抓住她的箱子,问她要去哪里。
那时候她整个人脆弱得不行,看到夏仪的那一刻理智完全崩溃,她跪下来痛哭,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。
她好像一直在喊夏仪的小名,也喊夏延的小名,一直说妈妈对不起你们。
她说——妈妈不能留下来,不能带你们走,不然妈妈的人生就毁了,这辈子都完了。
——真这么活还不如死了好!你放开妈妈吧,你也不想逼死妈妈吧?
车站的灯光很亮,有很多人围着看他们,窃窃私语着什么。夏仪就站在她的面前,安静又迷茫地看了她半晌,然后松开了握着拉杆箱的手。
她认真地说:“妈妈,你不要害怕,不要哭。”
“你走吧,你上车,我就回去了。”
夏仪说得很真诚,而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。蒋媛媛记得自己上车的时候,还回头看了一眼夏仪,那个时候夏仪十二岁,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裙子,站在检票口朝她摆手说再见。
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一种错觉,好像她不是逃走,而是堂堂正正离开的。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来的话,随时都可以回来。
那一天蒋媛媛太过狼狈,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起。但是偶尔她也会疑惑,当时夏仪到底在想什么呢?夏仪为什么不哭不闹,甚至不埋怨她呢?
时隔多年之后再见到她的女儿,蒋媛媛才醍醐灌顶,原来那个时候夏仪并不觉得自己被丢下了。
她觉得是她放妈妈离开的。
她的年纪还那么小,在为自己担忧之前,先想到的却是保护她的妈妈。
保护她那个脆弱的、自私的,一直以来为自己活着的妈妈。
蒋媛媛突然站起来,走到夏仪的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肩膀,也不管自己的仪态或妆容了,只是泪如雨下。夏仪睁大了眼睛,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后背挺直的状态。
“夏夏,我……我不是一个好妈妈……妈妈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,妈妈要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,以后再也不把你丢下了。”
夏仪的眼睛眨了眨,她没有太大的感动或者痛苦,只是有点无措。她抱着蒋媛媛的后背,笨拙地拍了拍。
仿佛她怀里的不是她的妈妈,只是一个悲伤的陌生人。